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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章 喜宴

第二十二章 喜宴

狐女抬起手,顺着镜子的边框摸去,那些凹凹凸凸的纹理,仿似会流动一般。

她道:“曾经有狐仙,长得美貌无比,见过的人无不神魂颠倒,她渐渐骄傲,认为那些阿谀是真心的赞美,将贪恋她外貌的虚情假意当做了真情。直到有一日,她爱上了一个人,那个人心如硬石,既不为狐仙的美貌着迷,也不为她的柔情打动,她用尽了手段,得不到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垂怜。狐仙羞愤万分,问他为何如此绝情?那个人却道:狐,你天性淫,世人为你所惑,不过他们目光短浅,只能见于你的皮囊罢了,你何德何能,能够得到我的真心?”

狐女走到镜前,站在少年身后,看着镜中的自己,美丽,却双目茫然。

“然后呢?她如何了?”少年问道。

狐女抿抿唇,道:“她很愤怒,要杀死那个人,那个人却将双目闭上,态度从容淡然,即便是死亡,也不能令他改变心意。狐仙终究下不了手,她仓惶离去了,心中却还是忍不住想起那人的话,她还是信了。

随着时光,她将自己的外貌渐渐变老,如同凡人一般,经历着生老。数年过去了,她的面庞再不如花般娇艳,青丝中也夹杂了银发,她的身材不再窈窕,也没有了轻盈的姿态。那些曾经信誓旦旦要同她天荒地老的人便都不见了,门前再没有痴痴等待一睹芳容的少年,也收不到一封写满了情诗的信笺。

她心碎了,也许她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吧,只是她面对着镜中自己美艳的表象,想必,这表象既迷惑了别人,也迷惑了她自己,不过是障眼法罢了,就算美丽,真相,却是可怖的。”

狐女心绪低落,蹙眉看着自己,又抬手去摸着这年轻的面庞。

“为何在意?”少年道,“若你不曾追求过那虚幻的美好,也不会如她一般陷入这样的苦恼。”

“我只是……这终究不是我,我怕有一天,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模样,看不清别人看的是这皮囊,还是我了。”狐女低语,话中满是伤怀。

少年道:“那又如何?”

“若是你在意的人,你难道不想知道她看重的是自己什么吗?”狐女急道。

少年徐徐摇头:“不想知道。”

“为什么?”狐女问他,“你难道不想知道阿秾的心中,你是什么样的人吗?”

少年皱眉,“这些已经无关紧要了。”

“那、那总是会想知道的吧,难道你不爱她吗?”狐女看着镜中的少年的倒影,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。

少年凝目,久久地注视着镜子,他忽然松了松紧皱的眉头,弯腰从一旁的包裹中取出那方司南罗盘。

狐女话出口便觉失言,立刻闭上嘴,满是懊恼。她偷偷地去看少年,少年却没有理会她了,也许他是在气恼吧,狐女失落地想。

她看见少年托起罗盘,对着铜镜拨弄,镜子里倏地闪过一道光,她才发现原来罗盘的侧面的花纹竟同镜框边缘的花纹一般模样,那弯弯曲曲的线条,勾勒出的形状,闪着一样的暗金色的光泽,只怕材料都一模一样。

狐女瞪大了眼睛,看着少年动作,少年只是将罗盘中的指勺放好,水平地托举着,勺柄来来回回地摆动,没有再指向东方,也只也没有指向任何地方。倒是那铜镜的镜面突地如同水一般波动了起来,那原来的被打坏的不平整的地方,自己渐渐恢复了平整。

少年的呼吸都有些急促,狐女浑然忘记了方才的纷纷杂杂的心情,目瞪口呆地问道:“这是什么?”

少年缓缓摇头,又道:“想来,许是同根同源的物事,才显现出这般灵通。”

他将手指抬起,对着镜子伸去,那铜镜光滑的镜面如水一般柔软,包裹住了他的指尖。

“要穿过去吗?”狐女问他。

少年点头,又抬头看天,他们这一番折腾,已经满目夕阳的红影了,一天很快过去,今夜,还是别人的洞房花烛春宵之夜呢……

幽女忽自少年的背影中现身,她还是有些虚弱,扶着身侧的一竿青竹,道:“想来另一处也不是人间,我已经耗费了太多力气,便不同你们一起去了,这镜子立在这里,我来看着吧。”

少年微忖,道:“也好。”

随后,他便站在镜前,看着镜中纤毫毕现的自己,微微吸了口气,便走进了镜中。

狐女看着少年没入其中,夕阳下,除了她与幽女,再没有少年的身影,慌忙也要跟去。

幽女却拉着她,同她道:“我听你的那个故事。”

狐女有些不解,道:“你自然会听见的啊。”

幽女又道:“那对于你来说,是很可怕的事情吗?”

狐女微微点头,“应该是吧。”

幽女轻叹,“那就别把自己陷地太深了,危险,其实同美丽一般,都会教人沉迷的。”

狐女看着她,她的面容始终是忧伤的,满怀心事,那幽深的双眼中,仿佛包含了无数的伤心与思愁,她不由道:“多谢你。”

幽女自嘲般一笑:“我也只是有感而发。”

狐女同她挥挥手,也进了镜中。幽女又将自己化成了暗影,却包裹了铜镜,若不细看,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这里还有立着一面镜子。

*

镜子只是又一扇门,少年穿过,便察觉自己所站的地方是一个房间,一个女人的房间。装饰地精巧雅致,如同那间竹屋一般,摆设都差不许多,只是宽阔了许多。

床榻、帷幔、妆台、琴几,无不齐整,不同的是,竹屋里的物事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,而这里,却是异常的整洁,没有一丝丝令人不快的灰尘,仿佛是为人经常打扫整理的。但是,这里依旧没有人住,既因为桌上的茶壶中没有茶水,也因少了些人气,这里没有人住,就算时时打扫保持着整洁,但没有人住,也就没有多少人气了,有些冷清的很。

狐女从镜中出来,扭着头将房间打量,道:“这里……也是清夫人的房间吧。”

“想来是的。”少年道。

狐女道:“钱老爹打坏了清夫人的石浴盆,还砸坏了她的镜子,是不是因为如此她才慌慌张张的离开了?连衣裳首饰都不曾收拾。”

少年摇头,“这便不知道了。”他无心在此久留,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。他推开房门,外边是一处小院,也是一栏的花草和竹林,连这屋子也都是竹子搭的,如此一样的房子,为何清夫人还要住在人间呢?

少年脑子这疑问不过一闪而过,便被他抛开了,他还要赶去钱老爹的庄园,只是要向哪里走去。

片刻之后,他便没有疑问了,因为有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忽然响了起来,便在小院之外不远。

少年出了院子,狐女跟在他身后,两人一前一后走去,穿门过户,却进了一处花园,花园极大,种满了奇花异草,假山上还伏着几只五彩斑斓的雉鸡。

花园的另一头是灯火通明的楼阁,隐隐传来丝竹声。

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传来,狐女惊慌道:“有人来了!”忙要拉着少年去躲避,少年却无动于衷,依旧站在路当中,狐女大急,催他道:“被发现就不好了。”

只是已经晚了,有一行人转眼便到了眼前,为首是个打扮利落的中年汉子,身后跟着一群捧着食盒的侍女,他看见少年与狐女,忙道:“是哪位贵客?难道是迷了路吗?”

少年点头,道:“尊府广大,不过出来走走,便不知回去的路了。”

这汉子忙道:“那便随小的来吧。”他半躬着身,恭敬无比。

少年道了一声谢,却又转头,向着来时的小院看去,状若无意地问道:“方才误打误撞,闯去那小院,不知道哪位女眷的闺房,还请恕罪。”

这汉子登时变了脸色,将少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,少年面容坦然至极,仿佛是真是只是不小心误闯了去罢。他堆起了笑容,道:“那是我家仙翁一位故人的居所,只是人已经不在了,想来也不会怪罪,贵客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
少年颔首,“如此,我倒是极是失礼。”

汉子忙道:“无妨无妨,即将开席,客人还是请吧。”

少年便从容地跟在他身后,狐女愣了愣,暗自嘀咕一声:“这样也行?”

一行人上了长廊,进了楼台,几回穿行,不时见有怪模怪样的人走过,少年面不改色,狐女自然也无大惊小怪,那汉子便半点不曾怀疑,将他们引去了大厅。

大厅或坐或站着满堂的人,有寒暄招呼的,有相互恭维的,还有些起了口角。正被人借着主家有喜不得扫兴的借口劝开的。

旁的并无什么要紧,只是那尊客的席位上坐着一个人,面含笑意,姿容高绝,正是图汨生。

狐女大惊:“如何他会在此?”

少年轻道:“想是那位钱老爹尊贵的朋友。”

“哦……”狐女有些了然点头。

外头已是鼓乐喧天,一时,又鞭炮齐鸣,伴着一阵异香,门口便有无数侍女簇拥着一位手举着屏面扇子的盛装丽人进门。那丽人面目半遮半掩,姿态款款,被人小心地搀扶着跨过门槛,身披的罗帔绣满了祥和美满的花纹,一直拖曳着,足有丈许,头上坠下的流苏串着珍珠和宝石,随着她的步态熠熠生辉。

新妇的嘴角微微弯着,带着几分羞怯的笑意,却半点令人瞧不出是为人逼迫的无奈。狐女有些莫名,悄悄同少年道:“这是月娘吗?”

少年盯着新妇一直从门口走到堂前,那妩媚艳丽的模样,引得众客齐齐赞叹,还有人小声道:“这位新妇可比之前的美丽许多。”

少年对着狐女轻道:“先看看再说。”

从内堂又为人簇拥出来一位俊朗男儿,装红衣,戴新帽,面带笑容。一时,便又无数人上前贺喜,这男子频频行礼,笑容可掬“多谢诸位,多谢多谢……”

他去牵起新妇的手,又同客人答礼,新妇始终带着一丝应有的羞涩和喜悦,回应着众人的恭贺。

狐女越看越觉得异常,又悄声道:“难道那狸猫对着月娘使了什么术法?”

少年冷眼看着,缓缓摇头:“她行动如常,并不似被使了什么摄魂术之类的邪法。”

“那为何会如此,不是被他掳来的吗?”狐女满心的疑惑不解。

那新郎新妇随着傧相引赞行礼,拜的也是天地父母,礼成之后,新妇被送入后堂安歇,新郎与众客谈笑。

那图汨生举杯与他祝贺,这钱老爹来着不惧,痛饮数杯,迎来一片赞叹,图汨生又举杯,笑道:“仙翁此次又纳美妇,着实羡煞我等伶仃之人呐。”

钱老爹想是有了些酒意,拍着他的肩膀笑道:“图相公说什么伶仃之人,难道不是枉自叹息?”

图相公一笑,又与他碰杯:“仙翁今日大喜,还是再进一杯为是。”

钱老爹哈哈大笑:“你却是想将我灌醉,只是今日我却不会推辞,任你多少,倒满便是!”

“好!”又是一阵赞叹。

少年悄悄退出了厅堂,狐女顺手在席上抓了一枚蒸鱼糕,急急忙忙塞进嘴里,也跟了他出去。

少年左右看看,面有踌蹴,不想一旁就迎上来一名侍者,恭敬道:“贵客要去哪里呢?鄙人可引路。”

少年将手扶着额头,笑了笑道:“想是多饮了几杯,欲解一解酒意,倒是不必烦扰侍者。”

那侍者便将手一指一扇月洞门处,笑道:“一路有灯处走去,便是花园,几处景致,略可赏玩,贵客消遣便是。”

少年谢过,与狐女向着那月洞门处走去,转过了门,又上长廊,时有客人与仆从来往。

少年不欲惹人注意,便下了回廊,站在花圃中的卵石地上,欲寻出一条不起眼的道路来,不想那花丛中走出来一名女子,穿着桃红衣衫,带着硕大花朵,一脸愁容,在灯下婉转叹息,引人垂怜。

这主人家的大喜之日,却不想是哪位没有眼色的客人在此扫兴了,少年挑了挑眉。

少年声息清浅,所站之地,又恰是花荫下,灯光照不到的所在,这女子不曾察觉,兀自又叹:“原来薄情男儿世皆同,见得新人笑,哪闻旧人哭?”

她一声三叹,煞是好听,狐女想要笑,却自己捂住了嘴,只听这女子又幽幽道:“何苦又花前盟约,你早已忘于九霄云外,只是却被旁人记在了心中……”

“咳咳——”少年出声,故作咳嗽,这女子骇了一跳,忙道:“是哪位君子在旁偷听?”

这女子甚有意思,问的是哪位君子,却又是在旁偷听,君子不会偷听,偷听的必非君子。

少年自花树下走出,笑道:“一时唐突,勿怪。”

女子见少年面无鬼祟之形,落落大方,行为磊落,倒也不好责怪他了,只道:“却无一处清净之地哩。”倒是一脸伤怀的要离去。

少年道:“听姑娘方才话中所叹,似有隐情,某惊扰姑娘愁思,甚为失礼,不如为姑娘解一解忧愁,权当赔罪。”

狐女有些目瞪口呆,微微张着嘴,看着少年,着实惊讶他这搭话的言辞岸然的很,少年一脸却坦然。

这女子想来心中闷得许多话,时常有人不愿同熟人说起烦难之事,对着不认得的人,反倒容易滔滔不绝了。

她便一抬手,对着少年与狐女道:“说着忧愁,倒也不是奴的,只是公子与姑娘若是烦闷,那便坐一坐也无妨。”

少年欣然落座,狐女向来爱听些旁人的闲事,自然也坐下,一脸好奇地看着她。

这女子的身材纤纤,弱不禁风,加上一脸愁容,灯影之下,尤为美丽娇弱,她取出一方丝帕,印了印眼角的泪痕,道:“倒是教两位笑话了,此事说来话长,奴虽以人形示人,却并非人,在这地界,是人倒是奇怪了。”她扯了扯嘴角,道:“奴乃是木芙蓉,如今秋风渐起,奴的枝头开满了鲜花,若是往年,还有人赞叹,只是今时,还有谁怜惜我这等草木。”

少年看向一旁,果然有一株硕大开得深深浅浅花朵的芙蓉树。

芙蓉又道:“这庄园之中,仙翁的上一位夫人甚为喜爱草木,时常莳花弄草,我辈皆受照拂,如今旧夫人离去,新夫人入主,不知道这新夫人脾性,众草木皆心中难安。”

说着,她冷冷一笑:“也不过愁的自己罢了,难道新夫人不管这满园的花草了,我们能自在长在这里,便能额手相庆了么?谁人还记得那一位呢?”

“咦?难道旧夫人不是过世了吗?”狐女问道。

芙蓉一时落下泪来:“她哪里去过世了,仙翁不过怕失了颜面,夫人与他离心离德,才同旁人说她死了罢。”

狐女闻言,瞧了少年一眼,少年无可动容,问道:“那夫人去了何处,你可知晓?”

芙蓉摇头,“奴晓不得,若是晓得了,便倒好了,也不知她过得可好。”

少年忽然想了想,问道:“姑娘可知这府上有位叫做阿莲的侍女?某路上遇得一人,正是阿莲的朋友,拖我给阿莲带个话。”

“阿莲?”芙蓉眼睛一亮,忙道:“若是阿莲,想来她会晓得夫人的去处,她是夫人的婢女,一向敬重夫人。”

少年抬眉,含笑道:“如此,倒是巧的很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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